一位不务正业的记者，和他笔下的海地。

《喜剧演员》里没有喜剧。

《喜剧演员》以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，老杜瓦利埃上台前后的海地为背景，通过三个外国人在海地的经历和所见，刻画了当时统治下的黑暗荒谬、民不聊生，是格雷厄姆•格林作品中情绪最为愤怒、饱满的一部。

喜剧演员

这本书刚问世时，《纽约时报》发表的一篇书评里有这样的言论：“这是一个黑暗的国度。读者能在其中发现的，只有邪恶、失败和绝望。”“黑暗的国度”，当然指的是格雷厄姆•格林缔造的小说王国，同时，更可以指《喜剧演员》故事的发生地——海地，一个多难而荒诞的“失败国家”。

（海地贫民窟一景）

尽管海地是西半球最贫穷的国家，但是它远远不是“失败国家”的个例。与海地相似的国家有很多，其中大部分位于非洲。这些国家有一些共同点：比如曾是殖民地或者大共和国的行省，多年被压榨剥削；或者曾经因为拥有矿产或经济作物而繁荣过一段时间，又因这些资源失去市场需求而没落。然而，跟其他“失败国家”相比，海地却拥有着辉煌的过去——世界上第一个独立的黑人共和国。领导独立运动的杜桑•卢维杜尔被誉为“杜桑爸爸”“海地国父”。19世纪前后的海地，西班牙、英国、法国的殖民势力纵横交错，白人上等阶级与贫穷白人、白人保王党与革命派、混血人与白人、混血人与黑人、南部武装奴隶与北部起义奴隶之间交迭混战，杜桑凭借异乎常人的勇气和才能周旋于其中，最终统一了海地岛，建立革命政权并成为总统。这一刻成为海地历史上最光辉的一页。海地人民及其领袖的命运被广泛关注，比如华兹华斯就曾写下《致杜桑•卢维杜尔》。

致杜桑•卢维杜尔

华兹华斯（谢耀文 译）

杜桑，不论你是体味着死牢的寂静，

还是在郊野听着农夫的口哨犁声，

你都是男儿中最不幸的一名。

啊，可悯的首领，你终究

会炼就忍受厄运的韧性？

善自排遣吧，囚徒也要眉宇轩昂，

不能东山再起，也保住英气堂堂。

还有天空，大气和土壤，

是高举你的旗帜的力量。

你听啊，吹入寻常巷陌的风，

每一呼吸都把你的英名传诵。

你有强大的同盟，忠实的友人：

痛苦的淬砺，昂奋的精神；

不屈的心灵，鲜明的爱恨。

遗憾的是，巅峰之所以是巅峰，就是因为巅峰之后会有谷底。1802年，杜桑领导海地军民抗击拿破仑•波拿巴派来的远征军，后因军事失利被迫议和。在与法军会谈时，他因上当受骗而被法军逮捕，后被押送法国，1803年4月7日病逝于狱中。

（杜桑•卢维杜尔）

国父的命运也像国家的命运。时间线拉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，格雷厄姆•格林小说里的海地，已经是一幅林木尽毁、贫民遍地、暴君横行的景象。而且，直到现在，海地还被设定为离奇故事的发生地。比如《007系列之22：大破量子危机》里，英国情报人员在对军情流出的叛徒进行调查时，发现了设立在海地的银行账户。邦德到了海地后因一桩诡异的案子结识了美女卡米尔，之后的阴谋与背叛逐步上演……可见，海地及其周边已经成为贫穷与混乱的代名词。

（《007系列之22：大破量子危机》电影海报）

然而有些人偏偏为了猎奇不惜冒险。格林本人就是一个例子，他是虔诚的天主教信徒、不成熟的间谍、不称职的记者和21次错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。一个人在如此之多的“不”与“是”之间，存在多少矛盾？这些矛盾又驱使他去往多少危险的地方？见识过多少荒诞不经的事情？亚洲的越南、马来西亚，非洲的塞拉利昂、弗里敦、拉各斯……拉丁美洲的海地只是其中一站罢了。

（手绘格林）

格林1954年首次赴海地旅行，后来他又多次回访，直到十二年后，《喜剧演员》激怒了海地总统弗朗索瓦•杜瓦利埃（“爸爸医生”）。国民作家通常都会被政权拒于门外，但像格林这样，其个人被施以严厉谴责，其作品被国家首脑审查评论，而原因仅仅在于他将该首脑治下的国家作为小说背景，还有哪一个访问作家可以做到呢？

有意思的是，格林出门旅行往往是以外国记者的身份，但他对所谓真实性、时效性完全不感冒，还经常反复提起自己厌恶新闻记者这件事。他写作的天然形式是经过深思熟虑、富于思想内涵的散文。他所寻求的是鲜活生动、能够阐释生活的经历体验，不是那些捷足先登的独家报道。但是对于海地，他在写完《喜剧演员》的三年前，还留下了一篇题为《梦魇共和国》（《星期日电讯报》1963年9月22日）的综合报道，文章列举了现实生活中的一系列闹剧元素——空空荡荡的酒店，耸人听闻的流言，把守路障的暴徒。《梦魇共和国》里没有讲完的，都被他写在了小说里。

对于“爸爸医生”恼羞成怒带来的封杀，格林作何反响？他常在小说中抖机灵，比如“暴力可以是爱的表达，冷漠却绝对不是”，被暴力封杀起码证明了作品具有影响力。所以可想而知，格林的态度是佯装愤怒而暗中窃喜。甚至，“爸爸医生”发布的小册子《最终暴露的格雷厄姆•格林》令他非常愉悦满足，将之视作一枚荣誉勋章。

《喜剧演员》出版前后，格林在写给出版人的信中说：“海地这个贫穷可怜的国度，还有杜瓦利埃医生统治下的社会生活特征，却是绝非杜撰，后者是如此真实，在书中甚至并未添加戏剧性效果去加以刻画。恐怖的黑暗夜色是那么浓重，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。通顿•马库特组织里充斥着比孔卡瑟尔上尉更邪恶的货色；被中途打断的葬礼来自生活中真实发生的故事；许多百姓就像约瑟夫那样惨遭毒打，拖着断足踉跄走在太子港的街头。”这段文字不同于格林小说惯有的机警和嘲讽，但却出于同样的悲悯之心。

是的，格林就是格林。